列車員的催促聲在站臺上回蕩,我拖著磨損的行李箱,跟隨人潮涌向16號車廂。車身上“烏魯木齊—昆明”的標(biāo)識依舊醒目,像一條橫貫中國的漫長記憶。檢票時,我掏出身份證,照片上的自己青澀得有些陌生——那是2022年的夏天,和沈小玉在老家照相館拍的。
照片里的我穿著黑色短袖,微分碎蓋的發(fā)型勉強算得上潮流,只是發(fā)梢參差不齊,像被狗啃過似的,臉上還沒有被工地西北的風(fēng)沙吹起的特有的黑黃。沈小玉總嫌棄我的發(fā)型,硬拉著我去她常去的理發(fā)店。理發(fā)師剪得很慢,因為她在旁邊嘰嘰喳喳不停地指揮:“這邊再修短一點”“劉海別太齊,要碎一點”,時不時還舉起手機,從側(cè)面偷拍我皺眉的樣子。剪完頭發(fā),她連飯都不讓我吃,直接拽著我去照相館,忙活好久,直到照相館老板修出她想要的樣子,她說那是她見過我最帥的時刻。
七月的隴南比蘭州悶熱得多,她穿著一條白色連衣裙,外面套著我們在山野酒館初遇時那件白色防曬衣,腳上是新買的棕色小皮鞋,鞋跟在地板上敲出輕快的節(jié)奏。照相館的老板對著電腦修了又修,直到沈小玉滿意地點頭。后來,這張照片就成了我的身份證頭像。如今三年過去,那個夏天卻仿佛仍在昨天。
走進(jìn)車廂,熟悉的綠皮火車氣息撲面而來——泡面的濃香、汗液的酸澀、鞋襪的悶濁,混合成一種獨特的“旅途味道”。有人說高鐵代表中國速度,綠皮火車則承載中國溫度。這話不假,無論是風(fēng)馳電掣的高鐵,還是晃晃悠悠的綠皮車,背后都是無數(shù)鐵路人和土木人的汗水。不過,如果經(jīng)濟(jì)允許,我這種常年混跡在工地的土木人還是更喜歡高鐵,至少有那一方寧靜讓我得以停歇。
我在擁擠的過道里緩慢挪動,終于找到52號座位。出乎意料的是,對面坐著一個小姑娘,約莫剛成年的樣子,臉上還帶著未褪的青澀。她穿著一條粉白色吊帶碎花裙,裙擺很短,坐下時勉強遮住大腿,露出一截纖細(xì)的膝蓋。標(biāo)準(zhǔn)的鵝蛋臉,卻比尋常更小巧,沒有濃妝,只涂了一層淡淡的唇膏,襯得膚色愈發(fā)干凈。腳上的小白鞋刷得雪白,在這個略顯雜亂的車廂里,她像一株誤入喧囂的梔子花,安靜得有些格格不入。
我不由想起高中畢業(yè)那年的沈小玉,也是這樣的年紀(jì),一樣的青春洋溢,只是沈小玉在我面前總是大大咧咧的,從不會這樣拘謹(jǐn)。我把行李塞上行李架,坐下后也沒心思玩手機,只是望著窗外發(fā)呆。
不一會兒,又有兩人落座。緊挨著小姑娘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男人,啤酒肚隨著坐下的動作顫了顫,身上的POLO衫被汗水洇出深色痕跡。另一位是個背著麻布包的老爺子,手里提著幾個塑料袋,只能看到其中一個裝滿了泡面。車廂里人擠人,老爺子一時找不到自己的座位,只能先在這兒將就。他坐得小心翼翼,只敢挨著一點椅邊,雙手緊緊攥著塑料袋,生怕碰到旁人,這是常年生活在社會底層的人自卑的表現(xiàn)。
五六分鐘后,車廂終于安靜下來,老爺子也在斜后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這趟車從蘭州出發(fā)時還算寬松,但到了廣元就會漸漸擁擠,等從成都東站開出,連過道都會站滿人。這次運氣不錯,我這一排只有我一個人。前幾年從昆明回隴南時,我曾被五個彝族老太太圍住,車廂里彌漫著濃重的腳汗味,她們用我聽不懂的方言高聲談笑,那一路簡直煎熬。
列車緩緩啟動,蘭州站的站牌在視野里漸漸模糊。我望著窗外,心里默默道別——再見了,這座承載了我六年青春的城市,裝滿了我的歡笑、掙扎,和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。
思緒被拉回車廂內(nèi)。對面的小姑娘時不時看一眼手機,似乎是為了緩解尷尬,而后又安靜地望向窗外。年少時的我也喜歡這樣,看風(fēng)景從眼前掠過,仿佛能帶走所有煩悶。
中年男人已經(jīng)脫了鞋,把腳搭在我這邊的座椅上。我沒理會,這種場景在綠皮車上太常見了。兩年的工地生活讓我見識了太多表面老實、內(nèi)里骯臟的人。剛?cè)肼殨r,總工就告誡我們:“別隨便同情工人。”我不以為然,覺得他們一把年紀(jì)還出來賣苦力,能壞到哪去?直到有一次,我善意提醒一個工人戴好安全帽,沒拍照上報,結(jié)果后來在領(lǐng)導(dǎo)要求下,我不得不拍下他在柱子下抽煙、沒戴安全帽的違規(guī)行為。沒想到,他竟聯(lián)合其他工人處處刁難我,最后還是在項目經(jīng)理的干預(yù)下才平息。那是我踏入社會后的第一課——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同情,善良必須帶點鋒芒。
我單手搭在小桌板上,目光落在遠(yuǎn)處黃土高原的溝壑上,思緒飄遠(yuǎn)。
一個多小時后,小姑娘頻繁整理裙擺的動作引起了我的注意。她一次次把裙角往下拽,臉上浮現(xiàn)出不安和焦慮。我余光瞥向中年男人,他眼神閃躲,卻又時不時往她腿上瞟。
我假裝沒看見,只是偶爾掃一眼桌下。小姑娘的臉色越來越蒼白,手指緊緊攥著裙邊,指節(jié)泛白。十幾分鐘后,男人的手終于伸了過去——先是假裝無意用手背蹭她的膝蓋,見她沒敢吭聲,動作越發(fā)大膽,直接摸向她的大腿。
我收回目光,突然站起身。男人嚇了一跳,迅速縮回手。我沒發(fā)作,只是淡淡道:“讓一下,我去廁所?!彼艁y地收回腳,臉上閃過一絲心虛。
幾年的工地和社會經(jīng)驗下我沒找乘務(wù)員。他們最多只會口頭警告,治標(biāo)不治本,甚至可能引起更激烈的情況。我徑直穿過幾節(jié)車廂走向餐車,找到乘警,簡單說明了情況。
回到座位時,男人的手仍不安分,臉上掛著令人作嘔的猥瑣笑意。幾分鐘后,乘警走了過來,低聲詢問小姑娘:“有人騷擾你嗎?”
她低著頭,嘴唇顫抖,害怕的一直不說話,在乘警的安慰下半天才擠出幾個字:“這個大叔……摸我的腿。”
男人立刻狡辯:“不小心碰到的,哪有騷擾?”
我冷聲打斷:“是猥褻,不是騷擾,我可以作證?!?/p>
他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,但最終還是被乘警帶走了。后來,乘警給我們做了筆錄,我才知道這個怯生生的姑娘叫田寶怡,十八歲,今年才剛高考完。
乘警問她要不要換座位,她輕輕搖頭,像只受驚的兔子,連逃跑的勇氣都沒有。窗外,黃土高原的溝壑縱橫交錯,像極了歲月刻下的痕跡。
列車駛?cè)胨淼溃诎祷\罩車廂。手機屏幕突然亮起,是沈小玉三年前給我們拍的合照。
我望著黑漆漆的窗外,無聲地笑了笑。西北的風(fēng)依舊在窗外蕭瑟,黃土高原上溝壑還在不停的蔓延,這趟Z372次列車也在既定的鐵軌上駛向遠(yuǎn)方,而我與這座城的故事是到此為止,還是繼續(xù)書寫卻又猶未可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