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城郊外,烈日炎炎。
平整的官道上,行人走在兩旁。人們背著包袱、推著獨輪車,攜妻抱子、有說有笑的與同行之人交談著莊稼地里的干旱。村民們偶爾抬起頭,看向湛藍無云的天空,忍不住愁上眉頭。
這要什么時候才能下上一場好雨啊!
官道兩旁的樹木繁茂,枝葉蔥蔥。樹葉和雜草被炙熱的陽光烤的起皺,偶爾能見到一兩處茶棚。路過的行人客商趕的累了,滿頭大汗的鉆進陰涼里,掏出幾個銅錢丟給店家,灌上一口涼茶,擦去布滿額頭和脖子里的汗水,通體舒暢。
剃了桃形頭發的稚童在母親的懷中捧著西瓜,染紅了嘴角和胸前衣服。農婦溫柔的替他擦去下巴上的西瓜籽,笑著朝店家擺手,表示自己胃寒,吃不了這個。
一隊人馬出現在官道盡頭,緩緩朝著這邊走來。
領頭的是位年長的管事,腰間配著刀、掛著水葫蘆騎在馬上。其余人都坐在牛車上,三五個人一輛車,車夫伸出胳膊擦著鬢邊,無力的揮舞一下鞭子,催促著鼻子上全是汗珠老牛繼續前進。
行至茶棚前,七八車人都停了下來,從后頭趕過來一個光著膀子的壯漢,走到馬匹旁邊恭敬的朝著管事抱拳說道:
“胡大爺,歇歇腳吧,這眼看著就要到京城了,弟兄們實在熱的受不了了。”
胡管事也覺得口干舌燥,一邊查看著四周,一邊伸手摸向腰間的葫蘆,拿起來后拔出塞子,舉起來往嘴里一灌,什么也沒倒出來。
那壯漢很有眼色的一把拿了過去,也不讓胡管事說話,就徑直跑進了茶棚里。
胡管事看著他的背影嘆了口氣,又扭頭望向身后人困馬乏的家丁莊客們,干咽了一通口水后,有氣無力的說道:“大家都歇歇吧,喝口水再繼續前進。”
聽到領隊這么說,隊伍里的其他人皆是面露喜色,精神振奮。紛紛跳下牛車,每輛車只留一人看守,其他人全都涌進茶棚里。
“店家,打兩角酒!”
“取碗來,快快上茶,渴死我了!”
“你這寒瓜怎么賣的?”
胡管事從馬上翻了下來,拽著韁繩拉到茶棚邊的樹干上拴住后,警惕的望了望周圍,這才走到棚子遮住的陰涼下。
先前去為他打酒的漢子已經回來了,很有眼色的提來一個木凳子放在地上,等胡管事坐下后,恭恭敬敬的將酒葫蘆遞給他,還順手端過來一碗涼茶。
胡管事接過去后,對他和藹的說道:“辛苦了,你也去喝點水吧~”
“哎~好。”
看著漢子鉆進擁擠的人堆里后,胡管事笑著搖了搖頭,抿了一口碗中的涼茶,苦中帶甜,還有回甘。
緊接著他便“咕嘟咕嘟”的大口喝下,直到碗底僅剩幾片茶葉后,這才抹了一把嘴上的胡子,長長的出了一口氣。
這一口茶下去,渾身清爽,將炎熱的暑氣散去不少,后背甚至升起了一股涼意,舒服至極。
砸吧砸吧嘴后,胡管事品味著充斥在口腔中的甘甜,抬起頭望向遠處隱隱可見的城墻,一路的擔心和煩悶都化為了輕松。
其他莊客家丁,先是牛飲兩大碗涼茶,緊接著紛紛捧起西瓜蹲在路邊大口吃了起來,惹的看車留守的同伴破口大罵——
“直娘賊!給我們也弄幾碗過來啊!”
“娘的!黃二松,這次本該是你守車,虧老子還好心替你,你個沒良心的賊!怎么不嗆死你?!”
已經在茶棚里的莊客們這才想起外面道路上的同伴還在烤太陽,暗叫不好,連忙又端了幾碗涼茶和半顆西瓜跑去賠罪。
胡管事歇息了一會后,又擰開酒葫蘆,將鼻子湊到葫蘆口,來了一波史詩級過肺。他肩負著一整個車隊的人貨安全,不能大意。縱使嘴饞的不行,也只敢略微抿一點點潤潤唇。
咦……這酒好淳啊!
驚嘆過后,胡管事將塞子又塞回葫蘆嘴里,感覺歇息的差不多了,便起身準備催促小子們繼續趕路。早早的將貨物押送進府,交了差事,自己也好去柳南坊找丈夫好賭的聶娘談談心。
剛從座位上起來,胡管事突然感到有些暈眩,他眨了眨眼睛,定睛向地面看去,發現地上的石子和小草在旋轉……
這酒……勁這么大的嗎?只是抿上一口,就這么……
不對!
糟了!!
“噗通!”
胡管事天旋地轉的兩眼一黑,直接摔倒在地上,與他同來的那些莊客們也都個個軟倒在茶棚里。
站在車邊的那些狀況好些,藥勁還沒上來,見到情況不對后,他們立刻摔了茶碗,伸手就要去抽刀!卻被一群突然從路邊草叢和樹上竄出來、跳下來的漢子們踢倒在地,沒一會也都癱軟的睡下了。
這些半路殺出的漢子們把他們全都拖進兩旁的草叢里,茶棚里的店家拿著汗巾,一邊擦手一邊走出來看了兩眼,又鉆進茶棚里,從后面鉆出去,來到了道邊草木后的一棵大樹下。
“哥哥,都麻翻了。”
躺在藤椅上的陳嘯將蓋在臉上的蒲扇拿了下來,眼神不屑的瞥了一眼茶棚后,慵懶的說道:“不要傷人性命,記得把路引拿走。”
店家點了點頭,正欲轉身,卻被陳嘯喊住:“回來~”
店家連忙又俯下身子,小心的聽候著。
“叫他們別太過,給城里的兄弟留點。”
“曉得。”
——
感受到臉上有什么東西,胡管事伸出手撓了撓,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睛。
映入眼簾的是粗壯的樹干和幾只林鳥,它們的屁股正對著自己。
他摸著額頭,昏昏沉沉的翻了一下,才發現自己睡在草堆里,身邊躺著、趴著一堆莊客。
下一刻,胡管事雙眼瞪大,瞬間清醒過來,迅速翻起身用腳踹向身邊還在昏睡的漢子們——
“起來!都給我起來!”
茶棚、寒瓜、酒缸、紅封壇子、桌椅板凳和自己的坐騎早已不翼而飛,拉車的牛也全都被人解下來牽走了,唯一沒讓他徹底絕望的是車還在,上面的貨物也原封未動。
什么鬼??
胡管事懷著濃濃的疑惑走到車邊仔細查看,里面的貨物確實都還在,只有自己的佩刀和酒葫蘆被人順走了,錢袋子卻沒被拿走。
這……
來不及疑惑了,貨物還在就行,只要能將主家的東西按時按數交割,那就問題不大。
于是,他挨個踢起那些跟他一樣懵逼的莊客們,眾人合力徒手推車、換著抬車轅,哼哧哼哧的向京城北門慢慢挪去。
現在沒有功夫停留在這喊人來幫忙,誰知道那些歹人是不是回去搬救兵或者找幫手去了?如果耽誤了時辰,城門關閉,又會生出許多的變故來。
一行人哼哧哼哧的喘著氣,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車駕拉到了城門前。這一路上沒少被人指指點點,遇到的百姓客商們紛紛用驚詫的目光打量著他們,讓他們尷尬不已。
因為看起來確實有點奇葩。
拉到護城河邊后,莊客們叫苦連天的癱倒在地上,四肢酸痛,哎呦哎呦的叫個不停,有些干脆往地上一躺,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。
胡管事也是雙肩酸澀,小腿脹痛,后背似乎被什么東西壓著一樣,肌肉繃得緊緊的。
他無奈的叫莊客們盯緊貨車,自己拄著根枯樹枝,一瘸一拐的從吊橋上走了過去,來到了立有拒馬的城門口,立刻就有一名守城士兵上前盤查。
“路引。”
胡管事垂頭喪氣的扶著樹枝,將手伸進胸口的衣服里,來回摸了好幾遍,一身的勞苦疲憊又被心驚肉跳替代。
路引呢?
他連忙丟了樹枝,仔細在自己身上上下翻找,袖子、錢袋、內衿,能找的地方都找到了,卻沒有看到路引的影子。
他不信邪的解開腰帶,打算看看是不是縮到后腰去了,但這個舉動卻嚇了士兵一跳,他立刻雙手握住長槍皺眉問道:
“你干什么?大庭廣眾之下解衣脫褲,成何體統!還不快停下!”
“不不不!官爺,小人是有路引的,只是一時找不見了!您容我解開衣服查找一番。”
士兵這才暗松了一口氣,重新將槍立在身邊,不耐煩的說道:“快點!”
“哎哎哎~”
胡管事趕緊三兩下解開腰帶,掀起后擺抖了抖,又跳了兩下,轉身在地面上掃了一圈,毛都沒有。
這……
“官爺,您聽小人跟您解釋,小人是幽州太守呂相公的家奴,這路引本是有的,只是在路上一時不慎被人麻翻了。您行個方便,容小人進去與主家說一聲,自會派人來跟您說明。”
“那不行!”
守城的士兵皺眉說道:“京城重地,豈可疏漏?你不要命,我還要命呢!沒有路引一概不放。再說了,你說謊也不過頭腦,被人麻翻了還能好好的站在這里?貨物也沒丟?你蒙誰呢!”
胡管事聞言一時語塞,這……我特么哪知道那幫賊人是怎么想的啊?!
“官爺,小人真不敢在您面前扯謊,再說了,小人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膽,也不敢在京城地界撒野啊!確實遇到了難處,實……實在不行,勞您進城去楊柳巷呂府傳達一趟,主家定會來接的,也必不會少了您的茶水。”
士兵的耐心已經用盡了:
“若人人都似你這般,叫我們這些衛戍軍去跑腿傳信,城門誰來守?老丈,我見你是個長者,不與你計較。速速離去,拿了路引再來,再要無理取鬧,我可真不客氣了!”